大城九年，初夏，草長鶯飛 。

皇後的母親進得宮來，憂心忡忡地回道：娘娘當年繡樓前的那株藤蘿樹，今夏本也生得花繁葉茂，卻不知為何，竟然一夜之間枯死了，妾身顧忌當年道士之言，懇請娘娘保重鳳體！”

傾城聞言，心下一動，隨之笑道：“多謝母親掛懷，只是孩兒如今已然出閣，當年的宿命之事，再也應不到頭上的，母親若不放心，我小心些便是。”

“合該小心些。”母親不放心地叮囑。

傾城心下合計，藤蘿，本是施藤名諱，當年楚王府五福軒、花房，乃至今之禦花園內，都遍植此樹，只因合著他的名諱，今繡樓前的那株枯死了，也是該應到他頭上，礙著自己什麽呢？

想著三日後的驚天陰謀，施藤必是在劫難逃，藤蘿樹偏此時枯萎了，不正是他應劫之兆嗎？

自那日傾城自損花容之後，淩雲志便臥床不起，纏綿病榻半載有餘，將來之不易的官職也丟了。後幸得太子賞識，做了他跟前的侍衛。

楚王因傾城一事自動退出太子之爭，皇上便立了自己早就屬意的齊王為太子。

一日傾城與淩雲志於宮中碰面，真好似陸游沈園遇唐婉，悲作《釵頭鳳》，怨懟東風惡。

淩雲志憤然道：“朝中一直有立長立賢之爭，我投靠太子，實為對付楚王，以雪奪妻之恨！”

傾城雙眸深不見底：“咱們倒可下一盤更大的棋，以如今太子之才德，斷然不是楚王對手，這太子之位，遲早是楚王的，莫如你做眼線，幫助楚王扳倒太子，將來再從他手中將皇位奪過來，方是報了拋鸞拆鳳之仇。”

淩雲志被震懾住了，因著她這滔天抱負，不過這女人一向是巨狠的，從她自毀容顏便可見一斑。

他還是與她攜手了，先是做眼線扳倒了太子，先皇故去後，施藤即位，他又在她保舉之下，從禦前侍衛做起，一路官至當朝首輔。

眼見大權在握，時機已成。他跟她密謀三日後弒君篡位。

轉眼到了這天，午時三刻，宮廷大亂，禍起蕭墻。

淩雲志領人往宮中殺，又有大隊武侍做內應，裏應外合，將皇宮攪了個翻天覆地。

安心殿太監蔔進忠也是首輔的人，領著一幫武侍沖進皇上寢殿。

施藤是可以從暗道逃生的，卻放棄了。虧得貼身侍衛拼死護駕，才突圍出來。

禦前侍衛並隨值大臣全部殉職。

施藤直奔合寧宮而來。

她看見他沖進來，披頭散發，拎著一把九龍寶劍，雖然狼狽不堪，可依舊玉樹臨風，俊美飄逸而又不失英氣。

“賊子造反，快隨朕走！”他低吼，拉上她同樣穿著明黃睡衣的胳膊往外走。

她穩如泰山一般，擡起一只如柔荑之手來，撫去他英俊面龐上一綹被血水和汗水浸染了的頭發，用平日裏極尊貴、綿軟的腔調說：“臣妾聞真命天子有九龍護身，還怕那起子奸佞小人不成？”

“來不及了，快走！”他拽上她往外走。

剛到院裏，蔔進忠就領人沖進來，見階下那兩個平日至高無上的明黃色身影，此刻像兩只無助的鳥兒一樣，插翅也難逃了，不盡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。

“施藤，都道你愛美人勝過愛江山，今日看來，你是為了美人連命也不要了的。”他沖這個平日裏不敢正視的帝王冷嘲熱諷。

施藤依舊不失帝王威嚴，怒斥道：“狗奴才！朕一向待你不薄，你卻犯上作亂！朕如今龍游淺水，別個倒也罷了，只是萬萬不可傷了皇後！”

蔔進忠奸笑道：“你這麽要緊皇後，不就沖她那張臉嗎？”說著，像貓捉老鼠一般，知是人跑不掉，想玩夠了再吃：“都說這天下第一美人漂亮得了不得，可誰見著了？她也真夠矯情的，自打進楚王府就弄一面具成天戴著，可不是怪事一樁！咱家今兒好奇，倒想見見這傾國傾城的美人到底什麽模樣！”

說著，一擺手，一個武侍提劍過來。

施藤不是沒有提過讓傾城摘下面具，可傾城只言自己不戴面具便會恐懼萬分，怕被當成禍水，施藤一向順從慣了的，便由著她了，就這樣，這面具一戴便是十幾年。

想不到今日，一個小小太監竟然敢讓她摘下面具。

“放肆！”施藤怒斥一聲，將傾城擋在身後，像呵護稀世寶貝。

武侍一劍磕飛九龍寶劍，又一腳踢倒他。

他被傾城在晚膳中下了藥的，渾身綿軟無力，一身好功夫使不出。

武侍一劍挑飛了傾城臉上的纏枝牡丹鳳尾紋純金面具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傾城臉上投射過來，就連宮殿頂上幾只被混亂驚起的烏鴉，此時也停止了盤旋聒噪，蹲在檐脊獸上，屏氣凝神地往這邊看著。

空氣仿佛凝固了。

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，仿佛屋檐上的那七個垂脊獸一般，呆呆地一動不動。

特別是施藤，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用手揉了又揉，然後也像屋檐上那個騎獸仙人一樣，呆呆地，一動不動了。

良久，蔔進忠才發出了一聲貓頭鷹一樣的怪笑，那笑聲是那樣的陰森、恐怖，讓人聽了，頭皮發麻，“嘿嘿！原來這傾國傾城的美人兒，就長這麽一副鬼樣子啊！你這皇帝也真是糊塗，被騙了這麽久都不知道，怪不得連江山都弄丟了！”

怪笑聲，嘲諷聲響成一片，陰風一樣地在宮殿的庭院裏面盤旋、回蕩，似乎連那株可以傲雪的紅梅都受不了寒涼，瑟瑟地舉著滿樹的枝椏，然後悄無聲息地掩埋掉了所有的春意。

有風吹到臉上，涼絲絲的，傾城心裏卻不知是悲還是喜。

臉上，那幾道自己親手用梅花匕劃下的疤痕，蚯蚓一樣地臥著，硬是將一張春意盎然的粉面，犁成了一處寸草不生的死亡之谷，恐怖、猙獰，讓人望而生畏。

這是一個彌天大謊。

她理直氣壯地怒視著施藤。也許，自己現在這張臉才是對他最大的報覆和打擊。

施藤慢慢從地上站起來，向前走了兩步，錯愕地問：“怎麽會這樣？”

傾城突然仰天大笑，憤恨的淚水傾瀉而下，似暴雨沖刷過龜裂幹涸的田地，燃起覆仇的勃勃生機。她從懷裏掏出一柄梅花匕，怒視道：“是我用這梅花匕自損了的，不這麽著，怎能讓你斷了相思之苦，嫁給想嫁之人呢？可不曾想，爹爹說這樣會害了衛家滿門，無奈只得戴上面具，撒下彌天大謊。這一切，皆是拜你所賜！”

傾城情緒愈加激動，將排山倒海般的仇恨都傾註在梅花匕上：“蒼天有眼，今日大仇得報！”說著，準備刺向施藤。

施藤不為所動，不相信她會動手的樣子。

正此時，蔔進忠說話了，尖聲尖氣的：“今兒真是看了一出好戲！衛傾城，你這樣的好戲子若留在世上欺哄旁人，豈不貽害人間？咱家須得除了你！”

說著，一擺手，示意手下動手。

衛傾城一見，急忙喝道：“慢著！蔔進忠，你可知道我是誰？”

蔔進忠並不理會，痛斥手下：“兔崽子，再不下手，咱家要你的腦袋！”

傾城喊：“我可是淩雲志的青梅竹馬！你們這樣，淩大人知道了可饒不了你們……”

可是武侍並不聽她的，一劍刺向她前心。

傾城雖有著能文能武的脾氣秉性，武功卻是半點不通的，所以只得任那白如積雪的寶劍襲來，電光火石間，一個念頭閃過：和淩雲志千辛萬苦才至今日，眼見大功告成，卻命喪在他這個不知死活的莽撞同夥手裏！

就在此時，一團明黃色的火焰突然閃過來，融化了積雪、秋霜，連不可一世的閃電也遁跡了。

是太陽，一定是的！只有太陽出現，才能讓那些不討喜的東西遁跡！

傾城穩了心神後定睛一看，不是太陽，是施藤，後背插著寶劍，劍尖已從前心露了出來，胸前全是血，將明黃色的睡袍染得鮮紅一片。

她驚叫出聲：“啊……施藤，怎麽……怎麽會是你……你……你為什麽要這樣……”

她覺得能為她舍棄性命的應該是淩雲志，只有他們才是生死情侶，而施藤不過是迷戀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罷了。

怎麽可能呢？

傾城慒了。

施藤倒了下去。

傾城不知怎麽的竟然跪下去，用抖成了風雨中飄搖的花枝般的胳膊籠住他。

血順著他的嘴角流出，鮮紅鮮紅的，襯得他的面龐愈加白皙、英俊。

不得不承認，他比淩雲志生得好，雖然後者也有鄰女窺墻之貌。可是這麽多年，她竟然對此視而不見的。

“施藤……”傾城百感交集，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
他顫抖著手，從裏懷掏出一方蘇繡來，已染上斑駁血跡。

她打開來看，只見上面繡了姹紫嫣紅的牡丹園，還有一愛花如命的秋翁，那眉眼分明就是施藤。

有滾燙的淚水從她滿是傷痕的臉上滑下。十幾年來，她一直當他是惡霸張委，心裏憋著的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，可他卻默默做著她的秋翁。

十幾年來混事非，錯把秋翁當張委。狂風起時翁歸去，一紙難書落花悲！

也許，他看懂了她的淒楚，可苦於再也不能保護她了，“惜牡丹花……”他因太過費力，啞著嗓子說道。

她便隨口詠了白居易的詩：

惆悵階前紅牡丹，晚來唯有兩枝殘。

明朝風起應吹盡，夜惜衰紅把火看。

他已氣若游絲：“如果有來生……”

雖只是半句，她也懂了。

“嗯。”她點頭允了的。

他滿意地閉了眼，嘴角噙了一抹笑意，溫暖如春。

血還在湧，堆砂潑朱般，染在他跟她明黃色的睡袍上，濃得化不開。

傾城覺得一陣頭暈目眩，然後就暈了過去……

醒來之時，已在合寧宮暖閣中。

身邊守著淩雲志，他成功了，如今是這宮中新主人。剛她暈厥之時，是他帶兵趕到，救下她。

淩雲志說，我一早兒就叮囑了蔔進忠的，稱皇後是自己人，萬萬不可傷著，誰知這閹人竟敢違抗軍令，現已將其處死。

就這樣，淩雲志建立白駒國，定年號鵠祥，立傾城為後，擇吉日行冊封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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